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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和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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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藺苧客棧。”暮熹擡首看了眼客棧的匾額,心下感嘆:這藺苧館的生意不僅遍布承阡境內,連她一路走來,在竺音國內所瞧見的鏢局、錢莊、客棧,大多無不是在它的名下。

隨後她極為諷刺般地一笑:想必與朝廷的關系也是極好的。

辦好了入住手續後,暮熹一面領著房牌上了二樓的雅間,一面吐槽著這一晚的住宿費貴得要命。若非她下了決定後的這幾年省吃儉用,將每月的月銀省下一半,恐怕今晚便要留宿街頭了。

倒並非是身居東宮的她缺銀兩。她身為太子昀殿惟一的貼身常侍,平日裏樓昀送她的飾物和賞的黃金白銀便不在少數,加之各宮委托她辦事硬塞過來的銀兩,林林總總加起來也足以在皇城裏買下兩座大宅子和百畝良田了。

可她將那些盡數留在了東宮裏,拿走的是自己每月存下的月銀。

“凈衍師弟,我說你住這般貴的藺苧客棧也就罷了,還選了間最貴的上房,你道外頭的人如何看待我們出家人?道是我們拿著他們的香油錢在外頭揮霍。這總歸不大好。”絮絮叨叨的話語聲從對面傳了過來。

暮熹微微擡首,往對面一瞧,竟是一詫。

那白衣男子,不是昨晚在湖林上碰到的那位麽?

可他身後絮絮叨叨的那位,竟是個少年和尚?

白衣男子恍然聽得不耐煩了,頓然止住腳步,朝後一看,似是看穿了少年和尚的意圖:“倒不如說你是怕我把銀兩用光了,往後你便少個賺私房錢的渠道吧!”

少年和尚一楞,隨即笑嘻嘻地一面將整個身子貼上前去,一面打著圓腔:“凈衍師弟,你這話可說得偏了,師兄我如何是這種人呢?身為出家人,你我本該省吃儉用,將銀兩施舍出去,這才是不忘佛祖對我們的教誨。”

話說間,白衣男子嗤之以鼻,一臉嫌棄地避開他,顯然對少年和尚所說的話不敢茍同,忙打發他道:“我今日有事要辦,樓下早已替你備上了素包子,你若遲了去,夥計可都要撤下去了。”

話音方落下,一陣風拂過,眼前的少年和尚已然不見了蹤影,只聽得耳後傳來一聲:“師弟,你如何不早說?”

白衣男子望了眼樓下,恍若解決了個大麻煩似的松了口氣。

許是覺察到在視線落在他身上,白衣男子忽地擡首,朝暮熹這邊看了過來。

暮熹見好戲落幕,只神情淡然地和殷輕衍對視了幾秒,便頭也不回地進了自己的房間。

倒是殷輕衍覺著奇怪,和方才的那名女子明明已是第二次見面了,可和她對視的那幾秒裏,那猶似蜻蜓點水般觸動了心房的悸動又是如何一回事?

晚飯畢,很快便到了醜時三刻。

暮熹經過了一番喬裝打扮後,來到了榆川城的南側門。白日裏溜達時,她已探明南側門的守衛是所有城門中最為松懈的。

她藏在角落裏,稍稍側出身子探出頭去。可方瞧清了南側門的情景時,她腿腳一軟,楞是沒站穩,差點一屁股坐了下去。

南側門的左上方,有個黑影蜷縮在城角裏。

那……那人……竟是驚雨。

她為何能在夜色認出她?因為一身黑衣的驚雨在夜色中佩戴的那一塊白晶玉佩暴露了她的身份。

深夜的榆川城裏,吹起了夜風。

帶著寒意的夜風拂在暮熹的身上,她的額間卻泛起了點點汗珠。

不,要冷靜,必須要冷靜下來。

她微閉起雙眸,強迫自己鎮靜下來。約摸過了半鐘,暮熹條地睜開雙眼,目視著前方。

驚雨既能出現在此處,便足以說明她的行蹤線路暴露了。只是他們尚未確定她的具體位置,因而竺音國內所有的邊境之城,她斷然不可再去了。可倘或留在竺音,那麽下一步的落腳點又在哪?

而如今惟一能明確的是,此處斷斷不能再逗留了。

必須先回客棧,想好下一個應對之策。

思及此,她當下轉身往回走。

此時捶胸頓足的暮熹而後才發現,恰恰是她在臨川小鎮住的那晚,那位好奇的小夥計向驚雨暴露了她的行蹤。

深夜的街道上空無一人,颯颯的夜風拂在身上,竟冷得出奇。暮熹裹緊了身上的衣衫,著實有些後悔白日裏不買件毛絨披風,此時的眼皮止不住地往下垂,困意漸漸地襲了上來。

自準備從東宮離開那日,她至今也未能好好地睡上一覺。到了此時此刻,身子卻是乏得厲害。

方臨近“藺苧客棧”的拐角處,條地,一個黑影從她眼前一閃而過,暮熹猛地打了個寒顫,腦海裏回想起白日裏那行人說的話。

“這榆川城近日不大太平,城裏有好幾戶官家子弟莫名受了傷,為查明真相,卻才封了城。”

她那有些混沌的大腦登時清醒了過來,朝黑影掠過的方向一瞧。

就在離她不到十米的地方,一個渾身散發著黑氣的七尺男子正以劍尖指著躺在地上的男子,暮熹暗叫一聲“不好”,便一面掏出懷裏的暗香,一面沖向了正舉劍的男子。

她並非是個愛管閑事的人,也絕非是個不摸清敵人底細便盲目行事的人,可要眼睜睜地看著一個人死在自己的眼前,她也做不到。

許是覺察到有人靠近,男子霎時間轉過頭,已然沖上前的暮熹一把將手裏的暗香灑在了男子的臉上。

卻是……完全沒有用處。

暮熹登時楞住了,靈動的眸子裏反射出利劍的光後,她瞬間反應過來。

利劍朝著她的喉嚨逼近。

可此時……已經逃不開了。

她緩緩地閉上了雙眸。那一刻,高遠遼闊的蒼穹、樓昀偶爾卻又難得的溫暖笑容、雲繡在她身邊嬉笑時的情景,都一一在她腦海裏飄過。

可等了許久,利劍卻並未如她所想般刺穿了她的喉嚨。暮熹緩緩睜開雙眸。

劍尖在靠近喉嚨不到半厘米的地方停了下來,暮熹一眼瞧去,恰恰地全身泛著黑氣的男子對上了眼眸。

他不是一個正常人。

這是暮熹對眼前這名男子的第一印象。由於男子蒙著面紗,且全身皆是黑氣,暮熹雖看不清他的模樣,卻不知為何,總能感覺他的眼裏藏著一股淡淡的憂傷。

“公子小心。”身後忽而傳來一聲大喊,只見男子一側首,往暮熹身後瞧了一眼,便瞬間隨著黑氣消失在她眼前。

崩緊的神經在男子離去的瞬間松了下來,暮熹回過首,瞧見來人,微微一詫。

竟又是他。那個白衣男子。

殷輕衍瞧著消失的那一團黑氣,心中原有的疑慮在此時消減了半分,又望了眼朝他這邊看過來的暮熹,疑惑卻又多了一層。

這個女子……究竟是誰?在他們趕到前,魔靈本可以結束了她的性命,可在最後一刻,卻停了手。

“施主無礙吧!”隨同他來的,還有那位少年和尚。方才的那一聲大喊,想必亦是出自這位看似極為熱心的少年和尚口中。

“無礙,多謝小師傅相救。”暮熹客客氣氣地答道。

“姑娘,我們又相見了。”殷輕衍上前一步,輕輕揚起那好看的唇角,向暮熹打了個招呼。

凈空一聽,頓覺方才失了語,忙雙掌合十,“阿彌陀佛,原是姑娘,方才失語、失語。”

暮熹諒解地一笑,“小師傅莫要自責,原是我這身打扮,才引得的誤會。”

語落,她朝殷輕衍微微笑道,“三次相遇,竟也還未知公子大名。”

“貧僧兩人皆是覓弧寺的出家人,”凈空搶先回答,端出了一副師兄的模樣,“貧僧法名凈空,這位是貧僧的師弟,法名凈衍。”

“哦?”暮熹瞧了殷輕衍一眼,似是不解地偏頭一笑,“原是我孤陋寡聞,竟不知覓弧寺還有位長相如此風雅的師傅。”

“姑娘有所不知,貧僧這位師弟乃是三年前才來到覓弧寺帶發出家的,平日裏也總在寺裏吃齋念佛,為世人祈福,因而不知也實屬正常。”

對於凈空的和盤托出,殷輕衍倒是一點也不在意,倒似不經意地問了句,“姑娘夜深獨自出門,怕是不大安全。”

暮熹淺淺一笑,“與其擔心我,師傅倒不如去瞧瞧躺在地上的人。”

聽及此,凈空這才發現不遠處躺著個男子,忙奔了過去,探了探他的口氣後,便萬幸他還活著。

同回客棧的途中,暮熹才知那兩位和尚此行的目的。原是榆川城近日來因出現了好幾個官家子弟莫名受傷,官府動用了所有的儲備人力,卻依然尋不到犯人的一絲蹤跡,於是有受害者的家屬認為有可能是沾染了些不幹凈的東西,便請來了覓弧寺的凈空師傅前來作法驅災。

暮熹也不過是將這些當笑話一般,聽聽也就罷了。這世間,哪來那麽多神神魔魔?便是有,若要了結一個凡人的性命,又何須費這般周折?

翌日一早,她方洗漱完畢,門外便響起了敲門聲,白衣男子溫潤的聲音傳入耳中:“姑娘若在,煩請開開門。”

暮熹開門,殷輕衍謙遜有禮地朝她微微笑道:“可否進去談?”

殷輕衍擡腳踏了進去,暮熹隨即關上房門,冷冷地道了句:“公子雖為帶發的出家人,可這般隨意地敲開一個女子的閨房,也是不大好的。”

“瞧姑娘也不像是會在乎他人閑言碎語的樣子,”殷輕衍嗔笑,雖一副天顏之容,卻恍似妖孽一般,“何況我此番確有重要之事,才來尋姑娘的。”

對於殷輕衍的這副模樣,暮熹極是看不慣,便冷冷地道:“有事請說。”

原第一眼對這男子的印象是極好的,卻未料竟是這般傲嬌之人。

“昨夜之事,想必姑娘也已清楚了。我此番前來,是特地請姑娘幫忙抓住犯人的。”

“我拒絕。”暮熹毫不猶豫地回絕。

殷輕衍聞言,卻也半分不惱,只漫不經心地拉開旁邊的椅子,神色自若地道:“你不應了卻也無礙,可只怕你今日一踏出這客棧門,那滿街尋你的人倒撿了個便宜。”

暮熹的臉登時黑了下來,卻故作鎮靜地道:“我不知公子說的是何意?”

“竺音太子昀殿屬意的太子妃,東宮主事女官熹常侍,說的便是暮熹姑娘了吧!”殷輕衍一面倒著茶,一面不帶半分情緒地說道。

“你威脅我?”暮熹的語氣瞬間冷了下來。

殷輕衍輕聲一笑,端起茶水遞到暮熹跟前,討好地道著:“我哪敢呀!如今可是我有求於姑娘,何況這利國利民的大好事,姑娘也並無拒絕的理由呀!”

“你……”暮熹一時被氣得語結,上下打量了殷輕衍一番。

自己來這榆川城也不過一日,自問也是掩藏地極好的,他又是如何得知自己的身份的?

罷了罷了,當下要緊的是先堵住他的嘴。

“若要應了你也未嘗不可,但有關我身份之事,最好別從你這裏漏出半個字。”暮熹咬牙切齒地看著他。

殷輕衍朝暮熹微微笑道,“自然。”

暮熹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笑裏藏刀這詞,用來形容眼前的這個男人,最是合適不過了。

目的既已達到,殷輕衍擡腳踏了出去,末了,又似想起了些什麽,回首問道:“世間人畢生所求的皆是富貴尊榮,你若成了昀殿的太子妃,想必這些亦是唾手可得,可為何你卻棄之如蓖屢?便是冒著棄了性命的危險也要逃出來。”

暮熹楞了楞,未料他竟會問出這樣的話,半晌後方答道:“人與人之間若想相互理解本就不大可能,如同翺翔在蒼穹之上的雄鷹永遠也無法理解籠中鳥的苦楚。”

殷輕衍側首,神情略微覆雜地瞧了她一眼後,臉色猶似從陰天瞬間轉換到晴日般,朝她嘻嘻笑道:“往後我喊你兮兮可好?”

聞言,暮熹竟又是一個呆楞。

待反應過來,明白是如何一回事時,門前的人早已不見了蹤影。

暮熹氣極了,卻也只是瞪紅了臉。她從未遇見過這般無禮之人,因而往日有的風度偏偏也使不起來了。她只得坐在廂房裏,暗自生著悶氣。待冷靜下來後,又尋思著自己怎變成了這樣?往日待人處事極為穩妥、淡然的她又去了哪?

晨風帶著些微寒意吹進了東宮的落鶯房,周領侍推開虛掩著的門,一股濃濃的酒味霎時間躥進鼻腔,他擡首往右瞧去,七八個酒壺合著筆墨散落了一地,趴在書桌子上的人將頭枕在了肩膀上,不知是累過頭而真的睡著了,還是依舊騙著自己假裝睡著了。

又是喝了一夜的酒。

自知曉她逃離的那日,晚上的他酗酒,白日裏卻照常協助陛下處理國事。這般下去,便是鐵打的身子,也是受不了的呀!

周領侍輕聲地嘆了口氣,那已有年歲的額紋深了又深,便如同往日一般,將放在落鶯房裏的披風取了過來,披在了樓昀身上。

“周伯,”趴在桌上的男子忽而開口,終日掩藏在心底的悲傷在此時此刻流露了出來,“你說,她為何要離開我?我愛她更甚於自己的性命,終生我也只娶她一人。她想要的,我都能給她。權利、財富、尊榮,這世間的女人所傾慕的一切,她都能得到。她為何要離開?我至今也不明白。”

誰也不曾想到,處事一向老練、沈穩的暮熹會突然逃離了東宮,可見慣了世事浮沈的周領侍想起幾年前的一日,同著暮熹進宮,兩人經過冷宮的那一刻,她擡首望著皇宮之上的蒼穹時,那眼裏流露出的悲傷,於是他輕聲地答道:“也許,權利也好,尊榮也罷,都不是她想要的。”

“那她究竟想要什麽?”樓昀猛地擡頭,語氣堅定,“便是天上的星辰,我也必會給她摘來。”

“殿下,”周領侍輕嘆一聲,“那如若是自由呢?”

話音未歇,樓昀頓然楞住了。

自由?自出世以來,他便不知自由為何物。因為,他亦從未擁有過。

半晌過後,樓昀淒冷地一笑,輕聲啟唇:“自由,我給不了。可阿熹,是我至死也不願放棄的。”

因為她,是我黑暗人生中惟一的光。

多年以後,眼前的老人臨近閉眼的那一刻,想起樓昀今日的一笑時,依然覺得心驚。這一位他看著長大的太子昀殿,雖知他從小待暮熹便與旁人不同,卻終究未料他對她的執念會這般地深。

微冷的晨風拂在臉上,讓人覺著異常地清醒。樓昀回房換了身幹凈的衣裳後,恰巧皇宮裏宣旨的公公來了,原是樓熵已然命司儀選好了太子擇妃的日期。

待宣旨的禦侍回宮覆命後,樓昀卻才淡淡地向周領侍吩咐了句:“周伯,尋個與她面容、身形相似的女子來替她參加選妃大典。”

聞言,周領侍微微一詫,卻也只應道:“是,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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